第21章:孤狐野嶺 重逢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,尤其是與物重逢。 因為物不會說話,沒有交談之擾,所以神海寧靜,得以傾聽自己的內心。 看著一件舊物、一方舊景,就會想到這裡曾經的人,曾經發生的事,想著某個人曾經來過、坐過、觸摸過,以及那是多少年前。 一切都在提醒著你,時間過得是那樣的快,快到來不及回憶就衝到你面前,幾年和幾個時辰似乎沒有什麼區別,如果心裡有什麼放不下的事,想做什麼,就要趕快去做,時間不等人。 兩個書生坐在渡口,靜靜看著眼前的逝水,想著自己的心事。 良久,景甄花嘆道:「這一天,遲早要來……」 顧流言同樣神色複雜,看著面前河水,問道:「小花,你怕不怕?」 「我只怕……只怕連累你們……」 「所以這些年你就一直拖著,不願回來?」 「不全是,還有……還有其他的事情……」景甄花認真答道。 顧流言知道他這些年在省城定有一番經歷,卻也沒多問,只道:「奚先生還好嗎?」 「還好,身體無恙,只……只是學生們的事情……讓他費心,尤其是……宋瑞兄……」 顧流言聽說過這個人,前些年中了狀元,可謂魚躍龍門,一步登天。奚先生果然學通古今,桃李滿天,可惜當年先生路過袁縣選生,大好的機會擺在面前,自己滿舌生花使盡渾身解數,卻也只得了個記名弟子的名頭,不能正式拜師求學。想到這裡,便有些吃味道:「你我同年同月同日生,且我從小能說會道,才辯無雙,為何奚先生卻偏偏只看好口吃的你,還推薦你去省里讀書?」 景甄花也有些不好意思,安慰道:「在哪裡讀都……都一樣,奚先生當年也說過……說你不用教,天生就會!」 顧流言有些無語,心道早晚要去先生跟前理論理論,不然這輩子都會耿耿於懷。 回到正題,二人神情再次變得凝重,景甄花雙眉緊鎖,歉疚道:「趙飛燕……她……」 顧流言知道他要說什麼,拍了拍他的肩膀,道:「別想太多,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,新琴要是沒有結果,還怎麼活下去?再繼續這樣,大家都會一無所有!」 景甄花也聽說袁家這些年越來越猖狂,連縣令都要給他抬轎祝壽,整個縣城在袁家的籠罩下民不聊生,不少百姓被逼致死,在省里都傳有惡名。 事已至此,再無路可退,後面即是萬丈懸崖,只能拚死反抗。 那個計劃,三人其實已謀劃了數年,景甄花始終顧慮重重,怕拖累顧、趙二人,拖累四人家族,因而躊躇不前。直到袁家囂張跋扈,目空一切,將整個縣城敲骨吸髓,趙飛燕忍無可忍,決定孤注一擲,才一封書信把他逼了回來。 現在再看,也許之前確實時機不到,但人人心中都有著反抗的慾望,優柔寡斷才是最大的拖累。 景甄花心結一去,沉聲道:「都已經……已經決定好了?」 「別婆婆媽媽了……」顧流言笑了笑,道:「飛燕都已經動手了,我還能跑得掉?我們兩個大男人整天瞻前顧後的,反倒比不上一個女人。」 景甄花實誠地回了一句:「你說得對!」 顧流言一噎,想要找補點顏面,卻知道自己這個發小隻說大實話,誰讓自己作繭自縛。「對不對要看結果,塵埃落定之前,我們還是先把腦袋提起來,擱在褲腰上吧!」 景甄花放下心中顧慮,反倒是輕鬆許多,仰起頭道:「我把……把腦袋交給你,等做完了事,再……再還我就是……」 顧流言看他仰著腦袋結結巴巴的樣子,險些再次被他逗笑,暗想要是能把這條舌頭交給自己就好了,這樣就能騙到不少人。 「你的腦袋還是自己留著吧,要是能請個武林高手幫忙就好了,袁家那裡有兩個高手坐鎮,我們雖也有內應,飛燕那邊卻著實讓人放心不下。」 想到接下來的謀劃,顧流言提起一根蘆葦,蘸著河水在渡口木板上寫寫畫畫,跟景甄花詳盡交代。二人反覆推演數遍,不留一絲細節,直到爛熟於心才停筆,顧流言更是叮囑不能跟任何人透露。 景甄花連連點頭,他本性誠實,卻不代表愚笨。只是面前的計劃看似周密,卻有兩個薄弱之處,若是不能順利推進,不但計劃功虧一簣,他們三人也會面臨難以想像的反噬。 聽到景甄花指出那兩處不足,顧流言原本樂觀的臉也垮了下來,抱怨道:「要不怎麼想請個武林高手坐鎮?我本聽說終南山下的全真教有許多世外高人,常有懲奸除惡之舉,這次順道攜重金聘請,沒想半路卻被匪徒給劫了,連馬兒都被搶走,真是流年不利……」 景甄花反倒拍了拍顧流言的肩膀,安慰道:「車到山前必……必有路……」 顧流言抬頭看了看遠方的路,接天連山,一眼望不到頭,心中更加愁苦。沒了馬兒,從這裡走到縣城至少要十餘天,且中間幾無人煙,他們此時身無補給,腹中空空,可謂寸步難行。 本來歡喜的重逢,霎時變得愁雲慘澹,莫說扳倒奸惡,能不能返回縣城都難說,兩個書生大眼瞪小眼,再沒有心思嘲笑對方。 正此時,遠處馬蹄聲響起,一男一女緩緩行來。男的腳步輕盈,面齡與他們相仿,女子端坐馬上,絲巾遮面,體態婀娜。 顧流言看到二人,頓時眼前一亮,趕忙小跑過去,躬身行禮道:「小生顧流言,不知兄台高姓大名?要趕往何處?」 那男子瞥了他一眼,便自顧走路,沒有停下的意思。 顧流言一溜煙又跟了上去,笑道:「兄台不必多心,我二人路過此地,遭了劫匪,無力返回家中,看二位也是趕往縣城方向,不知能否捎帶一路,顧某感激不盡。」 男子這次連看都不看他,只擺了擺手,丟下兩枚銅板,「叮噹」兩聲掉在地上。 顧流言張了張嘴,只好撿起銅板又跟了上去,信誓旦旦保證道:「兄台放心,我二人家境殷實,一旦到了縣城,必有重金相謝!」 看到男人還是無動於衷,顧流言急了,兩眼一抹便哭喪道:「蒼天啊!難道我顧流言今天真的要死在這裡?可憐我家中八十老母……咦?」 他剛開始醞釀情緒,還沒發揮自己三寸不爛的實力,忽然喪聲戛然而止,只覺眼前的馬兒有些眼熟,細看之下,竟是自己被劫匪搶走的坐騎! 「哎呀!等一下,這馬兒是我的,是我的啊!」顧流言指著馬兒大喊大叫,生怕別人聽不到。 看到男人依舊不理睬,顧流言連忙抱住馬腿,一屁股坐在地上,對著馬上的女子嚷道:「真的,這真的是我的!要是撒謊的話,我顧流言天打雷劈!」 馬兒停了下來,似乎真的認得顧流言,伸長了脖子在他臉上蹭了蹭。 沒等顧流言再說話,景甄花卻跑了過來,拉著他的袖子道:「不能……不能訛人!」 「我沒有,真的是我的馬,前年才買的!」顧流言大聲爭辯著,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。 這時,一聲動人的輕語傳入眾人耳中,讓人如聞仙樂:「玄青,怎麼回事?」 男子點了點頭,問道:「這馬兒買於終南山下,南山小鎮,如何證明是你的?」 顧流言脫口而道:「它左後腿上有道傷疤,右前蹄上有撮紅毛。」 男子搖了搖頭,道:「這些特徵不算,你方才繞馬觀摩,一眼便能記住。」 「那它馬掌用的是銅包鐵,看起來外金內銀。」 「銅包鐵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用……」 顧流言啞口無言,從來只有他巧舌如簧能言善辯,沒想這回秀才遇到兵,有理說不清,看著對方死不認帳的樣子,頓時一張臉憋得通紅,仿佛瀕死的鴨子。 一旁的景甄花見狀,趕緊問道:「還……還有沒有了?有沒有?」 顧流言被他一催,臉色更紅,猶豫半晌才吞吞吐吐道:「倒是有一處,但是你要保證不能告訴趙飛燕,這可是我最大的秘密……」 景甄花見他都這個時候了,還在賣關子,連忙催促道:「快……快……快說!」 顧流言這才不情不願道:「在那馬屁股上,尾巴根子下面,用紅色顏料印著「趙飛燕」三個字。」 眾人頓時愣住了,空氣中瀰漫著怪異的氣息,就連一直漠然的男子也好奇地掀開馬尾巴,果真在尾根下面壓著三個不起眼的小字——趙飛燕! 男子挑了挑眉,不禁對面前的書生刮目相看,沒想到這個飽讀詩書的傢伙,表面上看起來人畜無害,背地裡竟也能做出這種標新立異的事情,不知道他把女孩名字印在馬屁股裡面,究竟想幹什麼? 男子搖了搖頭,知道賴不過去,這馬兒來路不正,他在南山鎮買馬的時候就心中有數,只是沒想到會遇上正主。 男子自是卓玄青,而同行的女子乃小龍女無疑。 卓玄青剛脫虎口,本不願再生事端,若非師娘在旁,早將面前書生一掌撂倒,哪管他誰的馬?而這書生也是膽大包天,手無寸鐵也敢上前要馬,算他今天運氣好。 眼見抵賴不得,卓玄青只好跟師娘如實相告,馬兒確實是自己買的,只是來路不明,說著便意味深長地看向顧流言。 顧流言見到卓玄青的眼神,哪能不知好歹,要馬只是個由頭,就算馬兒真的要來了,他一個書生,手無縛雞之力,又如何能走得掉?於是不待小龍女說話,便趕忙道:「總歸是小生時運不濟,怎能怪罪仁兄?何況這馬兒……這馬兒一看就和仁兄相配啊!」 一旁的景甄花看到發小諂媚的嘴臉,瞪大眼睛道:「你剛才……剛才……」 顧流言哪有功夫跟他掰扯,連忙打斷道:「剛才什麼剛才?我和這位兄台一見如故,我……我早就想將馬兒送給他了!只要能帶我們回縣城,老子給他當馬騎都行……」 卓玄青不禁汗顏,再讓這傢伙說下去,不知還要扯到什麼時候,天色開始變黑,眼看要起風了,只好請師娘定奪。 小龍女卻轉頭看向景甄花,問道:「他說的是否屬實?」 景甄花想了想,道:「他……他老母沒……沒有八十,其他的屬……屬實。」 「好。」小龍女點點頭,馭馬而去,留下二人面面相覷,不知是走是留。 「愣著幹什麼?還不趕緊跟上……!」卓玄青斥了一聲。 兩個書生這才又驚又喜,趕忙跟了上去。 日落西山,霞光滿天,蜿蜒的路上傳來顧流言絮絮叨叨的話語:「那叫形容,小花,形容你懂不……?」 單調的行程因為多了兩個人,顯得熱鬧許多,尤其是顧流言,一路喋喋不休,不知被卓玄青訓斥了多少回,仍然管不住那張嘴。 暮色深深,冷風漸起,天邊霞光變成烏雲,看來將是一場寒夜。 前方視野漸漸模糊,腳下的路也辨識不清,眾人緊趕慢趕,在兩個書生的指引下,到了一處廢棄的小鎮。 說是小鎮,其實早已荒廢多年,變成一片長滿雜草的瓦礫,冷風吹來,連一堵完整的牆壁都沒有。 兩個書生傻了眼,這是他們從小長大的地方,原本想著寒夜將至,來這裡暫住一宿,以避風寒,沒想原本的家鄉竟變成了這副模樣,一時間嘆息連連。 終南山下,百里荒蕪,便是因為蒙人經常南下肆虐,大宋不善平原野戰,一觸即潰,便據守城池,堅壁清野。 廢棄的小鎮只是兩國戰爭的縮影,這些年不知多少百姓流離失所,家破人亡,人間慘劇數不勝數。 黑夜將至,冷風越刮越大,吹得人睜不開眼,一場寒潮即將襲來,若不能找到避風之所,今夜很難熬過去。卓玄青和小龍女倒還好,一個有神功護體,一個可以被褥加身,兩個文弱書生就慘了,怕不是要被吹去半條命。 卓玄青見寒風愈疾,兩個書生已經渾身發抖,形勢不容耽擱,便施展輕功躍上一顆老樹,登高而望。 昏暗的天色下,忽見東南方有一片凸起的小山丘,丘嶺上林木繁密,形如巨鰲,心中不由一喜。 他連忙飛身而下,趁著天沒黑透,領著眾人加速前去,堪堪在黑夜來臨時趕到嶺下。 一進入樹林,風頓時小了許多,嗚咽的寒風從樹頂掠過,卻難以進入林間。果然樹林是絕佳的避風港,人往裡面一鑽,再大的風也吹不透。 卓玄青折斷樹枝,製成火把,領著眾人繼續前行,越往裡走,風就越小,身體也變得暖和許多。 隨著越走越深,身旁的樹木也變得更加高大,不少藤條纏繞其間,編織成一張巨網,將更多的寒風阻擋在外,直到進入密林最深處,感覺不出一絲寒意,卓玄青才停下腳步。 眾人尋了個平整處,掃清落葉,取下行李,準備在此過夜。 顧流言滿臉慶幸,從他看到卓玄青施展輕功,躍上數丈高的古樹,便一路諂媚不斷。此時安營紮寨,終於輪到他表現,一時間像個猴子一樣繞著卓玄青團團轉,牽馬栓繩掃葉遞水,忙得不亦樂乎。 卓玄青哪會理他,將火折一扔,吩咐顧流言快快生火,便自顧清理出一方乾淨的角落,支起一道隔幕,鋪好暖褥,為師娘備好寢息之所。 顧流言興高采烈抱來一堆木柴,蹲在地上擺弄,嘴裡猶自諂笑道:「卓兄您就歇著吧,生火做飯這種事小弟我來弄,您想吃什麼?想喝什麼茶?得嘞,待會兒就給您煮個松針茶,我再給您唱一段《狀元遇恩公》,地道的梆子腔……」 一旁的景甄花目瞪口呆,自己這個發小這些年不好好讀書,都學些什麼亂七八糟的,哪裡還有一點讀書人的樣子? 卓玄青懶得理會這傢伙,只服侍師娘坐下休息,將厚厚的毛毯披在她身上,為她驅除一路上的寒氣。 小龍女依舊面色偏白,還沒有從前兩日的激戰中恢復過來,強行催動陣法使得她精神損耗過度,需要一段時間蘊養。好在有卓玄青無微不至的照料,讓她能夠心無旁騖,安心休養,這些她都看在眼裡,藏在心中。 從來沒有人這般待她,對她如此體貼入微,師父和孫婆婆向來對她嚴格約束,過兒則調皮搗蛋聚少離多,公孫止更是口蜜腹劍居心叵測,還有其他男人,都是貪淫嗜色,覬覦她的肉體。只有卓玄青對她噓寒問暖,關懷備至,總能想她之所需,做她之所願,為了保護她,更和司徒父子以命相搏,險些身死。 看著面前的男人,想到他吃的苦,受的難,和為自己默默無言的付出,小龍女心中泛起柔情。 卓玄青在小龍女身旁生起一團火,帶來光亮和暖意,見她正柔柔地看向自己,絕美的嬌顏明艷動人,不由心生愛憐,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。 夜色如墨,冷風凜凜,來自草原上最後一場寒潮,要比往年來得晚一些,卻仍以強橫的態勢穿過終南山,吹向中原大地。 漆黑的孤嶺上,繁密的樹林將強風阻隔在外,庇護著裡面的生靈。然而有的生靈得天獨厚,魅惑狡黠,見得外人,更喜興風作浪。 火堆噼啪地燒著,為眾人帶來源源不斷的光熱,卓玄青服侍小龍女早早安睡,又拿出乾糧和肉乾給兩個書生分食。 景甄花和顧流言早已又累又餓,拿過乾糧狼吞虎咽,顧不上讀書人的斯文。這兩個莽撞的書生,若非今日遇到卓玄青和小龍女,在這般突如其來的寒潮下,很有可能凍死荒野,一命嗚呼。 眾人用過飯後各自無事,只有顧流言閒不住,嘴裡「飛燕飛燕」地喚著,給馬兒喂一些精料,又時不時掀開馬尾,偷看它屁股上印的三個字,嘴裡發出陣陣痴笑。 卓玄青見狀,暗暗決定,到了縣城要儘快換一匹馬兒,把「飛燕」還給這個傢伙。 不多時,水燒開了,顧流言端著他所謂的「松針茶」,顛顛跑到卓玄青跟前獻媚,後者自然沒什麼興趣,揮揮手將他打發走。 兩個書生又湊在一起,一邊喝茶一邊嘀嘀咕咕,不知在說些什麼。 卓玄青懶得窺聽,只叮囑他們夜裡添加柴火,便翻身睡覺。 就在這時,顧流言手裡的碗忽然掉落在地,滾熱的茶水濺到鞋子上猶未自知,嘴裡怪叫道:「壞了壞了!我說這松針味道怎麼這麼熟悉,小花,這不會是咱們鎮子後面的野狐嶺吧!」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 孤狐野嶺神仙墳,一入此間便斷魂。 金銀財寶遍地棄,美女如雲盪心春。 三花聚頂本是幻,腳下騰雲亦非真。 天上人間情聚散,江湖孽緣夢紅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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